六邈堂。

    安嬷嬷从酒壶里倒出一小杯屠苏酒,  对徐馥道:“除夕都得吃屠苏酒,三姑娘再不喜欢这味儿,图个喜庆,  吃一杯也好。”

    徐馥皱眉:“嬷嬷又不是不知,我最讨厌酒味儿了,  臭熏熏的。”

    安嬷嬷压低声音哄道:“您这畏寒的毛病一到落雪日便要变本加厉,老奴往这屠苏酒里又添了不少药材,  您就吃一杯,  便当是给老奴的恩典了。”

    徐馥只好将杯子里的屠苏酒一点一点抿进嘴里。

    安嬷嬷见她神色依旧恹恹,不由得道:“您既然不喜她,  今儿又何必让她来六邈堂吃团圆饭?”

    “砚儿待她委实是太过冷漠,这是她嫁与砚儿过的第一个年节,  总不能让她冷冷清清地过。”徐馥放下酒盏,接过安嬷嬷递来的蜜饯,  “时机未到,不能让她离开顾家,还得想个法子稳住她。明儿让砚儿来我这,他不能再宿在书房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甫落,便听得廊下传来叩门声。

    林清月提着个灯笼走进来,  道:“夫人,  姑婆婆,松思院那位提着壶酒去书房找少主了。”

    安嬷嬷微讶:“她这是要去寻少主吃酒?”

    林清月撇嘴:“就是想借着吃酒,  同少主亲近些罢,  说不得还会借着醉酒硬要留在书房过夜呢。”

    安嬷嬷与徐馥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徐馥笑道:“清月这丫头倒是比咱们了解女孩儿的心思,  既如此,  明儿也不必让砚儿来了。”

    安嬷嬷跟着笑笑,  瞥见林清月手里提着的屠苏酒,  敛笑冷哼了声,道:“你提着这酒是想去哪儿?又不听话了?”

    林清月微微羞赧道:“我想去倒座房那里给常吉、横平送一坛我去岁做的屠苏酒。”

    安嬷嬷脸色稍稍缓和了些,道:“去罢,莫要耽搁太久。”

    林清月忙道:“我就去两刻钟,两刻钟后一定回来。”言罢,一手提灯笼,一手提个酒坛出了门。

    看得安嬷嬷直摇头。

    这般折胶堕指、雪大如席的落雪夜,冻不住少女一颗滚烫的心。

    行至半路,林清月在书房与松思院的岔路口住了脚。

    鹅毛大雪遮住了视线,月洞门里挂着的两盏大红喜庆的灯笼成了雪夜里的两点朦胧光。

    她目光怔忪了须臾,旋即咬唇扭过头,疾步往倒座房去。

    林清月去倒座房的档口,容舒正在书房的廊庑下抖落狐裘上的落雪,待得衣裳上的雪沫子掉干净了,这才轻叩书房的门。

    横平与常吉早就回了倒座房,书房里便只得顾长晋一人,来开门的自然是他。

    立在廊下的少女着一袭白狐裘,靡颜腻理,华骨端凝,好似寂寂冷夜里成了精的雪魄冰魂。

    梦里便是在这一夜,她提着灯笼出现在书房,与他同挤在一张榻上。

    顾长晋本就跳得极快的心仿佛被巨石重重砸了下,那声“夫人寻我何事”从胸膛滚到舌尖,正要出口,便听对面那姑娘温婉道了声——

    “顾大人。”

    男人一顿,深炯的眸子难得恍惚了瞬。

    她唤他顾大人,不是郎君,亦不是二爷。

    “顾大人,我来是想同您说一个人的消息的。”她抬了抬手里的小酒坛,眉眼渐渐弯下,“若您不怪罪,顺道再同您讨两杯赔罪酒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目光直直盯入她琥珀色的眸子里,须臾,缓缓往后一退,让出路,淡淡道:“请。”

    书房里难得烧起了地龙,容舒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温暖的人间,她解开狐裘,抱着酒壶冲顾长晋屈膝郑重行了一礼,认真道:

    “我知顾大人娶我实乃逼不得已,非汝之所愿。可惜我嫁大人时并不知大人心有所属,这才错就了一段姻缘。此事,乃容舒之过,容舒先自罚一杯,权当是给大人赔罪。”

    容舒拔开酒坛的红布盖子,倒了一杯,仰头饮尽。

    “阿娘知晓闻溪姑娘乃大人心上人,悄悄将她送离了上京,此事,虽是阿娘之过,但终究是根源于我。我本想将闻姑娘从肃州寻回,将大人的正妻之位归还与她,只可惜丹朱县主打听到她的踪迹时,她人已离开了肃州。县主在信里写道,闻姑娘离开肃州是为了寻人,如今县主已派出数十人在附近几个州府打听闻姑娘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容舒说到这,到底有些惭愧。

    本想将闻溪好生寻回,好生赔罪的,如今却只得一鳞半爪的消息,也不知晓猴年马月能找到人。

    希望闻姑娘莫要出甚意外,若不然,她与阿娘内心难安不说,还会同顾长晋彻底结下梁子。

    容舒思前想后,终是决定现下就同顾长晋和盘托出。

    至少要让他知晓,她去找过闻溪了,也会继续努力弥补先前犯下的过失,让所有错位的人回到原先的轨迹。

    容舒斟下第二杯酒。

    “这第二杯酒,原是想着把闻姑娘送回大人身边时再赔罪的。只如今闻姑娘音信杳杳,但大人放心,我不会放弃寻她,但凡有她的消息了,定会来告知大人一声。”

    话落,抬手欲将杯中酒饮下,殊料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横过来稳稳压住了酒杯,酒液晃荡,瞬时便湿了二人的手指。

    容舒诧异抬眸。

    “大人?”

    顾长晋一瞬不错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的眼实在是生得好看,如婴儿般澄澈,灯色下的瞳眸漾着琥珀色的光。

    里头有坦坦荡荡的愧疚。

    也有深思熟虑后的决绝。

    顾长晋从她眼里看不到任何一丝不舍、难过与眷恋。

    喉结轻提,他道:“第二杯酒,你不必喝。”

    停顿片刻,又道:“容姑娘此番来,可是想与顾某和离?”

    容舒不意外他猜到她的来意,不带任何犹豫便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随着少女这话落,男人原就如鼓擂动的心几欲要破胸而出。

    那样疯狂的心跳,从不曾有过。

    他面上却不显半分,始终深沉如海,可压着酒杯的长指却不自禁地颤动了下。

    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异样。

    那些支离破碎的梦与古怪失控的悸动,他过往二十年从不曾有过。

    先前这些梦这些悸动,并不会让他有多少与她长相厮守的心思,只会让他脑中警铃大响。

    甚至压抑着寻根究底的本性不去探究他对她的异样究竟从何而来。

    好似只要去探究了,有些事便要脱出他的掌控。

    然而此时此刻,听见她说要和离,心中那骤然而临的剧痛让他明白,有些事已经失去了他的掌控。

    顾长晋能活到今日,靠的便是他对自己的狠。

    他做事从来是当断则断,决不犹疑。

    便比如现在,觉察到那些压抑的情感如寒冰遇火般擘出了裂缝,他几乎是毫不犹疑便应下。

    “好,此事我应了。”顿了顿道:“只现下尚不是和离的良机,还望容姑娘给顾某一些时间。”

    依大胤律令,和离须夫妻二人签下和离书,再由当地衙门盖公章,将女方归回娘家户籍之后,方能正式断绝夫妻关系。

    她是徐馥想要利用的一枚棋子,徐馥将她送到他身边定有用意。

    以顾长晋对徐馥的了解,徐馥要他娶容舒,大抵是因为容舒唯有与他成亲,方能入局。

    先时他分不清容舒究竟是不是徐馥的人,始终提防着。后来几番接触,他早就看清了,容舒不是徐馥的人,也不识得徐馥。

    既如此,与她和离,兴许能将她推出这个局。

    顾府到底不是个安全的地方。

    只是现下不能贸贸然便让容舒理由,和离得太过突兀,徐馥定会起疑。

    他要寻个契机,让她顺理成章地离开顾家。

    顾长晋应得如此干净利落,容舒自是不奇怪,只她没想到他居然还需要一些时日,她还以为他是恨不能明儿就同她断绝关系的。

    若是可以,容舒自是希望明儿便去顺天府把官印给盖了。

    只眼下时值年关,顺天府本就不接和离、分产这类繁琐的杂务。便是明儿去顺天府,也没得人给他们办和离。

    忖了忖,她道:“不知大人觉得何时合适?”

    顾长晋默了半晌,道:“今岁三月。”

    三月。

    容舒微微恍神,最初她也是想着三月同他和离的。

    容涴二月廿八出嫁,她本想着容涴一出嫁便同他和离,免得祖母闹到清蘅院去。

    现下她是半点儿也不在乎了,阿娘已经搬去了鸣鹿院,祖母想去闹也没得人给她开门。

    只顾长晋说还要一些时日,她自也不愿坏他的事。

    总归和离书她已经写好,只需到顺天府走个过场盖个官印便能成。

    “既如此,便如大人所说,三月一到,我便同大人一起去顺天府。和离书我已写好,且已落了款,大人尽可过目一阅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从袖筒里取出文书,削葱似的指悄然铺开那份文书。

    顾长晋垂眸,入目便是那两个规整的“容舒”二字。

    她写得一手筋骨血肉俱全的簪花小楷。

    其字如人,婉然若树,穆若清风。

    纸上之墨色泽沉暗,这和离书至少在两个月前便已写好。

    男人密密的眼睫在眼底落下浓翳,须臾,他取笔,轻一蘸墨便在她的名字旁落下“顾长晋”三字。

    待得顺天府在这两个名儿盖上官府的公章,他与她,姻缘线断,自此成陌路人。

    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起了绵绵密密的疼,顾长晋敛去眸中异色,再睁眼时,黑沉的眸恢复了一贯的冷淡。

    他行事不爱拖泥带水,尤其是木已成舟之事。

    他告诉自己,当务之急,是要弄清闻溪为何要去肃州,又是为了寻何人。

    与容舒成亲前两月,闻溪便已离开了上京。

    当他问起闻溪因何离开时,徐馥只道她是有任务在身,该回来的时候自会回来。

    方才听容舒一说,他立即便明白了,闻溪的任务便是去肃州寻人。

    可既然是去寻人,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借侯夫人的人送她去肃州?

    “容姑娘可知闻溪去肃州寻的何人?”

    容舒回想了一番穆霓旌的信,迟疑道:“是一个面上有疤的人。”

    怕他误会,又认真解释了句:“霓旌并未说那人是男是女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看了看她,嗯了声,道:“此事不必再劳烦丹朱县主,我自会派人去将闻溪接回。若是可以,闻溪在肃州的事还望容姑娘保密。”

    闻溪去肃州必定是有徐馥的密令在身,不能让六邈堂的人知晓容舒在寻闻溪,若是惊动了徐馥的人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容舒只当他是怕她的寻人之举会损了闻溪的名声,便爽爽快快应道:“大人放心,此事连阿娘与张妈妈都不知,我明儿便给霓旌去信,让她将人撤回。霓旌知晓这事乃我的私事,定不会泄密。”

    言谈至此,容舒自认自己已是推诚置腹,真诚以待。

    来时还担心顾长晋多多少少会有些闷火,眼下瞧来,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

    未能将闻溪送回上京到底是有些遗憾,本想将功赎罪、拨乱反正的,却终究是不尽如人意。

    说来,穆家世代驻守大同,肃州与大同毗邻,在容舒看来,借助穆家的手寻人大抵会更有成效。

    只既然顾长晋不需要她插手闻溪的事,她自是不会多事,免得误了他的事。

    前世便是他亲自去肃州接的人。

    容舒屈膝行了个礼,温然笑道:“和离之事多谢顾大人成全,容舒祝大人尽早寻回闻姑娘,早日缔结良缘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静静注视着她,良久,淡淡嗯了声: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“既如此,我便不打扰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容舒慢慢披上狐裘,提起灯笼,往屋门行了几步,忽又顿住,回身问道:“还有一事,能否请大人给容舒解惑?”

    顾长晋看她: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嘉佑一十九年的月娘节,大人因何去了摘星楼?”

    顾长晋不妨她会问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,思忖了几息,便如实道:“摘星楼的大掌柜与我调查的一桩案子有些关系,月娘节那日我正在暗访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惯来不喜喧闹,那夜不过是为了见那大掌柜才去的摘星楼。问完话,那大掌柜说他是近几年来唯一猜中了所有灯谜的人,非要送他一盏摘星灯做彩头。

    顾长晋对那灯不感兴趣,只记得没一会便又来了个姑娘。

    他遂将那灯让了她。

    思及此,他眸光一凝,脑中好似划过些什么。

    顾长晋掀眸问道:“你是那夜猜中所有灯谜的姑娘?”

    容舒倏地一笑。

    长安街的一场雨令她遇到了他,她曾以为那是月老特地赐下的良缘,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记得她就是那夜蒙他赠灯的人。

    喜欢一个人时是不是皆是如此?不过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邂逅,落在眼里心里,偏就多了点儿宿命般的意味。

    想起从前抱着摘星灯爱不释手的自己,容舒有些涩然,也有些释然。

    这样的涩然与释然只为了从前的自己。

    容舒大大方方地应了声“是我”,颔首笑道:“说来还要多谢大人赠灯之谊,可惜那灯摔碎了,不能还与大人,还望大人见谅。”

    她再次福了福身,转身推门而出,步履轻松地走入漫天风雪里。

    少女离去后,屋子里的灯色似乎黯了一瞬。

    残灯荧荧。

    顾长晋望着书案上那杯溢了一半的屠苏酒,她酒量那般浅,这杯酒若是下了腹,指不定今个又要闹酒疯。

    况且,他与她,从来就不需要第二杯赔罪酒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曾有过心上人,也不曾想过要娶谁。

    便是有……

    那人也不是闻溪。

    男人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她唇碰触过的地方,旋即长指一勾一抬,那酒便入了喉。

    就只纵自己这一次罢,他想,只一次。

    酒液辛辣,借着博闻强识的记忆,顾长晋竟一点一点想起了摘星楼的那道身影。

    红披风、黄灯笼、半张浸在光色里的白玉脸。

    彼时那姑娘于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。

    不曾在意过她生得是圆是扁,又姓甚名谁。

    然,此时此刻,知晓那人是她,顾长晋心知,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,到底是变得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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